（照片提供：《人醫心傳》編輯部）
告知病情 多一分同理
團隊當中，我便是負責告知其糖尿病的成因以及飲食衛教的部份。還記得當天早上，在萬事準備好的情況下，便單槍匹馬進入病房，這位阿姨正坐在床邊吃早餐，笑盈盈的迎接我這位見習醫師。
「張小姐，這次住院檢查，意外的發現您血糖有點高。」
「嗯哼！」她將早餐和報紙放下，饒富興味的看著我，「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表示您得了糖尿病了！」我有點訝異她猜測不到這個診斷。
「什麼？」本來滿臉笑容的她，瞬間臉色慘白，就像是天要塌下來一般用驚恐的語氣問了這兩個字。
「這次住院當中，進行了一連串詳細的檢查，確實診斷您有糖尿病。後續我們將幫您安排其他更精細的檢查，以確認糖尿病是不是影響到了心臟、腎臟和眼睛血管等地方。也會安排營養師和糖尿病衛教師等團隊來幫您規劃要如何和這個病相處。當然您也可以除了吃藥以外有其他選擇……」
我滔滔不絕的將昨天準備好的資料拿出，準備做一場有效率且親切的演講，卻沒有注意到，病人已經處在崩潰邊緣。當我再次抬頭，是被她的吼叫聲嚇了一大跳。
「滾開！」她站起來尖叫，把我逼向門口！「你是什麼東西呀，我怎麼可能得了糖尿病，我人好好的，只是因為咳嗽發燒住院，怎麼可能有糖尿病，你給我滾開！」
我倉皇失措的從門口退出，聽見病人在病房尖叫哭泣，摔東西到牆壁上，然後無聲的倒回病床。我回到護理站，眼淚也因為過於驚恐掉了下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不過看結果就是這件事情被搞砸了，我不知道哪句話傷害了病人，也不曉得這明明就不是攸關生死的疾病，為何會引發這麼大的反應。
這件事情的落幕是到了下午，我躲在整個醫療團隊後面，再重新聽我的主治醫師和住院醫師小心的安撫病人，並詢問出糖尿病對他們家族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和陰影。在我現在看來仍然非常不可思議的經驗，卻給我上了最好的一課，我從那個時候起，常常問自己，多壞的消息才叫「壞消息」？我們永遠不明白一個醫療上看似容易的診斷，曾經帶給你眼前的個案怎樣的傷害，以及未來如何影響他的生活。
聽聞壞消息 沉浸驚恐情緒
時序就這麼進展到了四年後，內科住院醫師訓練結束後，進入了總醫師階段。在陰錯陽差之下，意外發現我們新進的一位住院醫師，小腦有一顆腫瘤。因為時常有症狀，在那一個月，總是前前後後的進行多項檢查，學妹既要身兼病人，又要身兼醫師的角色，將此病的來龍去脈解釋給自己的父母親聽，那樣的心情和角色轉換，讓人心疼。由於父母親遠在他鄉，在預備開刀之前，我便陪同學妹前往神經外科門診，討論開刀細節。坐在候診區的座椅上，有種如夢幻影的感覺。
由於都是院內師長，雙方也都是醫師，自然就不需要病情解釋前探問口吻的那一段。
外科醫師爽快俐落的說：「妳們知道的，從MRI上的結果，看起來是Ependymoma（室管膜瘤），雖然病理學上是良性的，目前看起來除了這個地方以外，其他部分暫時沒有影響到，但是跑出去的機會很高。要開刀，越快越好，但是因為位置很深，後開（顱後開刀）的話不一定挖得乾淨，看起來之後要追蹤好一陣子。手術的後遺症包括可能會頭暈、站不穩……等。妳決定何時入院動手術？」
「啊……」我和這位住院醫師愣在那裡，那空白的表情，我想和一般家屬的反應一定是差不多的，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本來要問的問題，也全部忘得一乾二淨。
「這只是最壞的狀況啦，我們先把最壞的情況講在前面。」飄飄渺渺的從外科醫師嘴裡說出的這句話，好熟悉的一句話……原來聽在家屬耳裡是這麼恍惚，原來，前面的震驚已經讓我們的思緒早就沉浸在那個悲傷驚恐的氣氛當中了。
此時，剛邁入醫師生涯的學妹，問了一句：「請問，我還有機會再彈琴嗎？」
「不確定，要看手術後的後遺症留下多少。」
我們就這樣很鎮靜的進入診間，然後腦袋一片空白的出了診間，至今我仍然無法相信，當時我都已經擔任內科住院醫師第四年了，竟然有這種表現。
「學姊，我好害怕。我不怕開刀，可是我好怕我再也不能彈琴了……」一出診間，學妹的眼淚就如斷線的珍珠，撲簌撲簌掉下來……
白袍省思 關心病人的失能
想起學生時代，總以為在醫院告知壞消息，會常常看見電視劇上的誇張鏡頭、失控的情緒和手忙腳亂的兩方人馬；當自己擔任住院醫師時，總是希望告知壞消息時能夠平安順利。但是我們都以為，告知癌症、告知死亡，才算是告知「壞消息」。
終於，我也慢慢地在查房過程時，晉身為整個醫療團隊的領導者，理論還是要教，實作還是要練習，一樣看到新進醫療的年輕學生，躍躍欲試的雙眼，彷彿是那好幾年前的自己。
「告知糖尿病，是不是告知壞消息呢？」在查房當中，學生自願去告知ㄧ位病人的糖尿病衛教，我笑了一下問他。
「當然不是，糖尿病又不會死。」他稚氣又有自信的迅速回答我。
「那學弟，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多壞的消息，才算『壞』消息呢？」
身為醫師，我們很少很少詢問病人，「你是否因為某個疾病，本來可以做什麼事情後來卻不能做了？」因為我們沒有辦法把教科書上的疾病自己親身體驗過一次，因此我們沒有辦法完全地體會病人，到底因為疾病而失去了什麼在生活上的意義。
如此，又如何能夠明白了解「壞」消息當中的「壞」是什麼意義呢？
（文：吳雅汝／花蓮慈濟醫學中心一般醫學內科醫師 本文摘自：《人醫心傳》2013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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